香港電影市場過去有「5窮6絕7翻身」之說，意指市道踏入5月開始轉差，到了6月更為惡劣，但是進入暑假的7月就會復甦。當然，近年電影市場普遍低迷，這種傳統智慧已不再適用，不過5、6月確有一種低沉氣氛，電影院接連關門的消息已不再成為新聞，只是歷史悠久的昔日大型戲院海運（近年已改建為小型影院）關門，還是不免惹來資深影迷的緬懷。談到上映的電影，「5窮」時候惹人注意的作品甚少，到了「6絕」的日子反而好一點，至少月初上映的《不赦之罪》，好些影迷期待已久。

公認「好戲」的黃秋生和蘇玉華合演的《不赦之罪》令人期待，兩人的表現肯定符合大眾期望。（網上圖片）

　　《不》片吸引觀眾的地方，無疑是該片由公認「好戲」的黃秋生和蘇玉華擔綱演出。兩人近年都參演舞台劇多於電影，但在間中亮相的製作中均有出色表現，如前者的《白日青春》（2022年）和後者的《正義迴廊》（2022年），因此兩人在《不》片會碰撞出甚麼火花，自然惹來觀眾關注。

　　這部電影還有另一個特點較少為人注意：它是香港電影工作者總會的「總會拍電影」計劃的首季勝出作品之一，更是首部正式公映的。該計劃由總會會長古天樂於2021年發起，由總會負責電影製作資金，與獲選參加者合作製作，旨在鼓勵新一代電影人積極創作，一起探索香港電影的新路向。同時，製作團隊需聘用本地從業員擔任所有工作崗位。近年部分香港製作要依賴私人商業機構以外的撥款資助方能開戲，已是肯定的趨勢，過去十多年來，我們已看了不少資金來自特區政府屬下香港電影發展局數項資助計劃的作品，究竟撥款出自業界組織（而不是政府）的作品會不會有另一種味道或特色？也是有趣的問題。

　　表面看來，《不》片的格局跟很多獲得「首部劇情電影計劃」資助的電影相近：兩名導演林善和譚善揚是首次執導劇情長片的新人，故事是以現代香港為背景的寫實小品。筆者之前一篇拙作提過，家庭中兩代之間的仇恨嫌隙與和解成為了近年港產電影常見的題材（參看：從《爸爸》探看近期港產片的父親新形象），這部電影描繪的也是人與人之間的仇恨（但卻並非在家庭之中）──梁牧師（黃秋生飾）遇上強姦自己女兒恩晴（陳書昕飾）的陳梓樂（歐鎮灝飾），對方獲釋後生活潦倒，究竟梁身為牧師，應否寬恕他，給予生活上的幫助和引導他信教？故事由此展開。

　　電影真正想探討的，是誰人才有資格寬恕別人的過錯（即使片中提及按照宗教原則，只有神才有資格這樣做，但從俗世角度，更為重要的還是人怎樣看待這問題），以及要在甚麼條件下實踐。這樣的題旨在目前的香港社會當然有其現實意義，而片中下半段幾個出其不意的劇情轉折（在此不劇透），正好反映眾人皆有過錯，世事誰是誰非難有定論，如何和解也是不易處理的課題。在片末，牧師妻子（蘇玉華飾）對梓樂說：「我唔會原諒你……可能呢一世都做唔到。」（大意）但同時勸諭對方要注意身體，有一份類近鄰里的關懷，或許已是目前適用於香港人不同社群之間相處的態度。

　　筆者認為，《不》片是上半年較出色的港產片。相比起不少其他新導演的寫實小品，本片優勝之處除了在攝影和美術等技術環節處理不俗外，更在於情節鋪排相對合理，幾項轉折帶來較豐富的戲劇性，人物塑造也有血有肉，不會流於內容過分平淡單薄或角色生硬。即使個別細節稍有瑕疵（例如梓樂獲釋後沒有上網翻查新聞，得悉恩晴已自殺去世，以及牧師的教堂同事容姑娘完全不知道梓樂所犯的案件），但大致不影響戲劇衝突的合理性。片末另一場，梁牧師轉為駕駛網約車，接載上梓樂，兩人全程默不作聲，卻反映出各自的態度，盡顯戲劇張力，整場戲極為精采。上述優點究竟純粹是兩名導演功力不俗（譚同時是編劇），還是電影工作者總會一些較資深的從業員參與（例如陳詠燊是編劇顧問）帶來的助力？還有待探討。

　　最後自然要談談眾演員的表現。梁牧師的角色情緒最為矛盾複雜，但黃秋生的演繹依然手到拿來，揮灑自如。在他的強大氣場下，跟他同場演出的演員很容易給他比下去，但是蘇玉華並沒有刻意「搶戲」，相對內歛的處理仍足以跟黃分庭抗禮；新人歐鎮灝的演出當然未及兩名前輩的水準，不過還算及格。

　　在6月中旬上映的《私家偵探》跟古天樂的淵源更深，不但是他的天下一電影公司的製作，他更粉墨登場主演。值得注意的是，這其實是天下一2023年在馬來西亞開設的分公司的首部投資作品，可算是另一種形式的「合拍片」。

《私家偵探》用上香港以外的地方為背景，不免讓香港觀眾多少有「合拍片」的感覺。（網上圖片）

　　馬來西亞和新加坡一向跟香港電影有密切關係，當地不單長期是港產片重要的賣埠市場，早於上世紀50、60年代，香港幾家活躍的國、粵語片製片商，包括邵氏、國泰／電懋、光藝等的資金均來自星馬。近年馬來西亞本土的電影製作日趨活躍，每年約達60部（數量已超越香港），今年甚至有8齣當地製作的賀歲片上映──其中一部《OMG！阿媽有喜》（港星袁詠儀主演）更曾於5月在香港公映。當在香港開戲不易時，天下一跑到市場氣氛相對熱鬧的馬來西亞拍片，內容和選角等比較迎合當地市場，也可算是別具野心和創意的嘗試。

　　顧名思義，電影以古天樂飾演的私家偵探為主人翁，他鬱鬱不得志，偵查的都是男女有外遇和尋人、尋寵物之類的小案件，故事由他牽涉的三宗女性懷疑出軌案件開始，其中一宗的主角更是自己的妻子周秀娜。由這角度切入，探討男女關係中的背叛，以至中年男人移居外地生活不如意，意志消沉，再加插妻子疑似不忠的感情線，本是相當有心思的設計，上半部分描寫古的工作和感情自有一份平實的小趣味。但故事到中段筆鋒一轉，變作偵探片，主要著墨於偵查連環命案，可惜這部分的鋪排並不曲折懸疑，劇力大打折扣，結尾的動作場面也略嫌平凡。全片前後兩半調子不一，整體成績差強人意。全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重投影圈的黃浩然演出極為搶鏡。

　　從香港觀眾的角度，《私》片多少給人有像是在看內地「合拍片」的感覺：有我們不熟悉的演員（其實香港演員以外，戲份最重的是台灣演員劉冠廷，馬來西亞演員反而佔戲甚少）；對白夾雜港式粵語和國語（馬來西亞稱為華語）；故事背景不是香港（情節稍作改動，以香港作背景也可以），港人的觀賞經驗自然因而略有影響──不過，如果《私》片能在馬來西亞獲得理想反應，則這也可算是製片商合理的取捨。

　　撥款給《不》片的「總會拍電影」計劃強調全用本地電影從業員，《私》片則是向外開拓的發展，反映了港產片兩種截然不同的探索方向。一部作品的成績當然不足以論證某個模式的成敗，在港產片市道低迷的今天，大概任何在集資和製作模式上的新嘗試，都是值得繼續做的。

轉載自藝術當下